陸游深愛唐琬為何忍痛休妻
紹興十四年(公元1144年)的紹興城里,19歲的士家子弟陸游迎娶了唐琬為妻。兩人是“娃娃親”,陸家很早就用家傳鳳釵作信物,訂下了唐家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現在好事成真,不僅是雙方父母,就是整個紹興城都看好這樁婚姻。新郎陸游出生于靖康之亂時期,襁褓中即隨在汴梁為官的父親南遷。他目睹亂世,立下了抗金復國的志向,小小年紀就書寫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志向,年紀雖輕就憑不凡的志向和卓越的文才揚名東南文壇。新娘唐琬也出身官宦世家,人長得漂亮,而且知書達理,與丈夫可謂是郎才女貌,令人羨慕。
婚后小夫妻倆恩愛異常,魚水情深。外人看來,這必將是千古愛情佳話的開始——事實上,陸唐兩人的確締造了千古愛情佳話,不過是采用了“另類”的方法。
陸游的出身很好,志向又很高,一心收復故國,因此家里人和他自己都抱有很強的政治雄心。陸游應該去當官,而且應該能平步青云。依靠祖輩的官勛,陸游很小就蔭補登仕郎,取得了仕途的通行證。如果想要接受實職,陸游還要赴臨安參加“鎖廳試”以及禮部會試,通過后才能正式為官。甜美的夫妻生活不期而至,年輕的陸游有點懵了。新婚燕爾溫柔鄉里,陸游對應試的準備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安排這樁婚姻的陸母唐氏對兒子的期望值很高,看到兒子和媳婦終日卿卿我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第二年(公元1145年),唐琬就被逐出陸家!一段愛情神話在開始不久,戛然夭折了。
唐琬被休的原因據說是“不當母夫人意”,“二親恐其惰于學,數譴婦,放翁(陸游號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意思是說,唐琬在陸家和自己的姑姑兼婆婆不合;而且陸游的父母怕兒子和兒媳太過恩愛,可能會妨礙陸游的上進心,所以常常訓斥唐琬。可惜,兒女私情并非想斷就能斷的。陸游和唐琬淚眼相對,想收斂情絲,不料徒增憂傷,空費時間而已。陸游只走出了仕途第一步,不可懈怠,加上又是個孝子,在母親的壓力下,最后不得不將心愛的唐琬休掉了。陸游“因母休妻”的說法從此成為他和唐琬分開的主流說法。
陸游與唐琬分手后,據說還悄悄另筑別院安置唐琬,一有機會就前去與唐琬相會。無奈紙包不住火,陸母察覺了此事,嚴令二人斷絕來往,并為陸游另娶王氏女子為妻。唐琬也被改嫁給宗室趙士程為妻。
這里要插敘一個歷史疑案。人們通常認為唐琬是陸游的表妹,是陸母唐氏的兄弟唐閎的女兒。實際上最早記述陸唐愛情悲劇的《耆舊續聞》和《后村詩話》均沒說陸唐是姑表親關系。宋元之際的周密才在《齊東野語》中最早說:“陸務觀(陸游字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為姑侄。”人們由此認為陸游和唐琬是表兄妹關系,唐琬是被姑姑唐氏逼休的。根據學者考證,事實并非如此。陸母唐氏一門,并沒有叫做唐閎的兄弟,也就是說陸游沒有一個叫做唐閎的舅舅。唐琬的父親唐閎是北宋宣和年間鴻臚少卿唐翊之子,是另外一戶唐家,與陸游的母家無關。所以陸唐兩人并非姑表親。唐琬改嫁給了趙士程,這個趙士程與陸家卻有姻親關系。陸游有一個姨母嫁給了吳越王錢俶的后人錢忱為妻;錢忱是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子;而趙士程是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也就是陸游姨父錢忱的表侄。陸游和趙士程有遠房姑表親關系,從這個角度說唐琬和陸游又牽上了姑表親關系。
卻說陸游斬斷情絲后,一心苦讀,希望在仕途上有所突破。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陸游去臨安參加“鎖廳試”。所謂鎖廳試就是恩準大員子弟和宗室后裔參加的專門考試。開考前,秦檜特地把主考官陳之茂請到宰相府,暗示他定自己的孫子秦塤為第一。陳之茂在閱卷的時候發現陸游的卷子文筆流暢、見解不凡,頂住壓力取陸游為第一名,而定秦塤為第二。發榜后,秦檜大發雷霆,大罵陳之茂該殺。1154年,陸游去參加禮部的復試。秦檜安排心腹魏師微、湯思退為主考官。盡管陸游的復試卷子答得最好,兩人還是將秦塤推為榜首。由于鎖廳試所有錄取者的考卷都要公布,秦檜等人干脆不錄取陸游,免得陸游的卷子公開。復試失利,滿懷信心的陸游回到家鄉,家鄉風景依舊,心中極感凄涼。
第二年(公元1155年)的一個春日,仕途失利的陸游前往紹興城外的沈氏花園中賞春散心。在園中,陸游偶遇了同樣來游春的趙士程和唐琬。愛人重逢,陸游心中壓抑著的情絲爆發蔓延,思念、痛楚、愛惜等等感情涌上心頭,卻因為愛人已是他人妻子無法傾訴真情。唐琬的后夫趙士程是個溫文豁達的讀書人。唐琬征得丈夫同意后,派人送了一些酒菜給陸游(這在封建時代已經是很“出格”的了),然后默默地隨丈夫離去。陸游佇立園中,看唐琬緩緩遠去,傷心之余就在園子的壁上題下了一首《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全詞前闕回憶了陸唐兩人的恩愛和不得不分手的痛楚,后闕八個字“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將陸游內心深處的痛楚和無奈一下子捧了出來,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仕途失意的陸游,愛情的傷疤又被猛然撕開,任由鮮血橫流。這該是如何沉重的感情打擊?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陸游滿心以為感情的傷痛可以換取政治上的收獲,誰知政治黑暗不可預期,而原本緊握在手的愛119 情從指縫溜走了。陸游痛苦地承認:“我錯了!”
過了三年(公元1158年),秦檜死了,陸游得以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一職。當時陸游已經名聞天下,宋孝宗親自召見,賜陸游進士出身。陸游終于得到了遲到的功名,開始在政治上大展拳腳。也就是這一年,唐琬又一次來到沈園,看到了陸游題在壁上的《釵頭鳳》詞,感慨萬端,提筆和了《釵頭鳳。世情薄》詞一首:“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愛過的人現在依然愛著自己,自己也對他有著隱隱的愛意。可惜“人成各,今非昨”,大家都各有家庭了。作為女人,唐琬的處境更尷尬,也更艱難。在整個事件中,唐琬是徹底的受害者,只能強顏歡笑,深埋感情。一個“難”和一個“瞞”字,道出了唐琬的內心。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唐琬知道陸游的真心,想和陸游傾訴的時候,陸游又一次因為政治、因為個人的發展離開了唐琬。一個在外打拼的男子忽視了自己,唐琬又一次受到了傷害。沒有多久,她就因心情憂郁而死。
現在這兩首《釵頭鳳》都刻在沈園中,成為紹興一景。常常有后人駐足壁前,感嘆陸唐二人的情思和無奈。沈園最大的風景也就是這兩塊刻著愛情唱和的石碑。
唐琬死后,陸游始終在中級官位上徘徊。因為他抗金復國的志向和朝廷的指導思想格格不入,陸游歷任夔州、蜀州、嘉州、榮州等地的通判和知州等職。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冬天,陸游調任閑官,從南鄭(今陜西漢中)赴任成都,途經劍門,遭遇了小雨天氣。年近半百的陸游離家千里,又不得志,寫下了《劍門道中遇微雨》一詩:“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舍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奔波凄涼之情躍然紙上。四年后,陸游在成都遭彈劾罷官,歸隱田畝,灰溜溜地回到了紹興。
后人不知道陸游回到家鄉,第一次在沈園看到唐琬的筆跡是什么樣的心理。我們知道的是,陸游的晚年雖然生活清貧,仍不忘恢復的志向,起初還將雄心壯志頻繁寫在作品中,比如感嘆“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比如說自己“身在天山心老滄州”。同時,陸游的心態歸于平靜,常乘小舟出游村野,觀賞山水:“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此后,陸游陸續重新出山當官,依然是知州一級的地方官。不是因為開倉救濟遭水災的百姓,因“擅權”罪名被罷職還鄉;就是因為上奏諫勸朝廷減輕賦稅,以“嘲詠風月”的罪名再被罷官。陸游從此時起蟄居農村,與官場絕緣。
陸游的晚年過著耕讀鄉下的田園生活,每天品茶、吃齋、種菜、讀書、寫詩。他的一生留下了9000多首詩詞,被視為古代作品最多的作家。他的前期作品多為愛國詩,充斥“鐵馬橫戈”、“氣吞胡虜”的英雄氣概和“一身報國有萬死”的犧牲精神,決心“掃胡塵”、“靖國難”;后期多為田園詩,恬淡自然,風格清麗。紹興農村的美麗風光、熱鬧的節日氣氛以及農家的純樸好客,使陸游對鄉村抱有深厚的情誼。“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在家鄉的眾多景點和故地中,陸游最常去的就是沈園。他晚年明確題121 詠沈園的作品就有近十首。陸游面對寫有自己和唐琬《釵頭鳳》的石壁,已經距離兩人離異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后來變成了六十年了。字跡已經模糊,記憶也漸漸模糊了,只能體味那股無奈的感覺。每一次,年老的陸游總是看得淚流滿面、長落沾襟。在一首紀事詩中,陸游寫了小序:“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主已三易其主,讀之悵然。”是啊,物是人非,感情依然深沉。陸游深情地哀悼唐琬:“泉路憑誰說斷腸?斷云幽夢事茫茫。”
陸游年過古稀后,到沈園去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曾寫下絕句《沈園》:“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唐琬已經逝去,陸游的父母也早已作古,相關的當事人一個個死去,陸游自己也到了風燭殘年,一些事情可以公開談論了。陸游在整理作品《劍南詩稿》時,透露了自己于唐琬分手的真實原因。原來是唐琬和陸游結婚一年不孕,才被公婆逐出。在南宋的時候,生育是大事,結婚一年還沒有懷孕自然被父母看成是大事。唐琬的不能生育加上切實的政治考慮,讓陸母逼兒子休妻。這個決定讓陸游痛苦了六十多年。走過一生的風風雨雨后,陸游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我愛唐琬。
嘉定一年(公元1208年)的一個春日里,84歲的陸游原本想去鄉村采藥,結果走到沈園就感到體力不支,不得不折到園里休憩。當時的沈園已經開始破敗,罕有游人。陸游睹物思人,寫下了: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已是子孫滿堂的陸游最終還是躲不過這相思之情。這次重游沈園,陸游深受打擊,病倒了。這是陸游最后一次游覽沈園,他于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1210年1月26日)與世長辭。
為什么人都是到了風燭殘年,才能發現愛情的重要,才去時光的碎片中搜索那早已模糊的美好記憶呢?
陸游的一生是壓抑的一生,心情并不舒暢。臨終前,陸游留詩一首作為遺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正是這首詩讓陸游得到了南宋抵抗派的一致好評。隨著王朝的顛覆和時間推移,陸游依然是南宋文壇一面抵抗的旗幟,同時感情坎坷的一面越來越為人所道。陸游的一生都在政治和愛情之間艱難行走,這才是一個真實、豐滿的文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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