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寫了一篇文章,以金庸小說為例,探討武俠小說中的武功秘籍情結,他用法國詩人馬拉美的詩句“世界的存在是為了一本書”做了這篇文章的題目。當然,馬拉美的本意,是說表達的神秘和復雜,所以這句話還有一個版本:“世界萬物的存在都是為了落腳在一本書里”。不過,用書來探討人和世界的關系,是紙書時代的事,現在,伴隨著紙書消亡的(或許也是書的消亡),是越來越強烈的不自信,武功秘籍,越來越少出現在武俠小說里了,當然,這或許是故事類型更新的需要,卻也許就是書消失的前兆。
所以,這幾年,我一直想套用《西游記》的結構,寫一個奇幻故事:未來的世界里,已經沒有書了,人們遇到了毀滅性的麻煩,不知如何應對,于是派人回到亞洲腹地,尋找一個神秘的、被火山灰掩蓋了數千年的圖書館,在那里尋找解決麻煩之道。或許,這還是紙書時代的思維。
梁文道的《我讀》系列,還是更偏重于探討文字之美,對中文寫作的現狀有清醒的見解,有時候不過寥寥數語,卻如千斤橄欖:“如今大陸很多人寫的中文都是被嚴重污染的中文,不要說寫,就是平常嘴巴里講的中文也是被污染的。隨便舉個例子,有時候看電視上一些大學者說話,他們說‘這件事的可操作性就很低了’如果用純正的中文,說‘這件事不好操作’就行了,不需要講個‘可操作性’。”書里說村上:“村上其實是以普魯斯特為榜樣,喜歡進入內心的記憶世界探險,但兩者的截然不同之處在于村上的書不會呆板無趣。你可以像讀昆恩的偵探小說一樣一口氣讀完,是適合這種高度商業社會的,低膽固醇時代的清淡型普魯斯特。”
梁文道的文字,有他一向的清平機智,是平白的,卻是準確的,不過分拗著一股勁,卻也沒有寫疲了的人常有的那種四肢攤開似的無所謂。而且,《我讀》里的文字,是《開卷八分鐘》的講稿,所以是可以誦讀的,和《常識》、《我執》的嚴肅正襟,又別有不同。
這種態度,表露的還是他對書的態度,在紙書消亡的年代,不驚慌,不憂懼,依然執著于文字之美,試圖企及讀與寫的最高境界,像被刀劍指著的阿基米德,頭也不抬地說出“不要弄壞我的圓”。書評人唐山說,梁文道只能在大陸成為文化人,是因為“大陸社會正在轉變中,人們背叛了一個意義,但仍或多或少相信,意義是存在的,這份執著與尊重還沒有被商品化破壞殆盡,所以仍會乞靈于‘更成熟’的社會的文學,相信它們中有一份特別的感受。”在綠洲逐個消亡的時候,尋找下一個綠洲,對新的寄身之所并無不安,這需要勇氣。
但那又不是作協官員式的并無不安,他們之所以神情泰然,是因為對“書”與“寫”本身并沒有多少信仰,所以對它的消逝也并無憂慮,他們隨時可得華麗轉身。梁文道有一種被憂慮浸透之后的“我信”,“我讀”,就是此時此刻最好的信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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