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是大清海關總稅務司羅伯特·赫德的情人。趙柏田先生的小說《赫德的情人》正是從這一點入手來展現赫德這個人的。
在歷史上,因為愛中國女人而愛上中國的外國名人頗有幾個。最著名的莫過于英國科學家李約瑟了。他由于愛上留英的中國大家閨秀魯桂珍而愛上中國文化。他在魯桂珍的幫助下,窮畢生之精力組織編寫了《中國科技史》。而且,有點愛得過頭了,他對中國科學與技術的成就及其對世界的影響,夸得連中國人都感到不好意思。
從所愛女人的角度來寫男人,是一種寫法。我覺得如果從魯桂珍的角度來寫李約瑟,寫他們共同奮斗的事業,那一定是有趣的,可惜我還沒看到這方面的書。不過從阿瑤的角度來寫赫德就不一定合適了。首先,赫德對阿瑤并不是情,而是性。赫德與阿瑤并沒有什么共同的感情基礎,無非是一個年輕的洋人在性空虛的狀況下,找一個異國的異性滿足一下而已。這屬于我們通常所說的始亂終棄。赫德以后想到阿瑤僅僅是在婚姻生活不幸福,再度性空虛時的回憶,外加一點歉意而已。這與魯桂珍和李約瑟建立在共同感情、共同思想基礎上的情是不同的。性與情確實難分開,但有的情人關系情更重,有的性更重,這也是事實。赫德與阿瑤是性遠遠重于情。
更重要的是,魯桂珍與李約瑟的情對他們以后的事業,對李約瑟醫生的成就至關重要。但赫德對阿瑤的性僅僅是使赫德留在了中國。阿瑤的存在對赫德以后的事業可以說毫無關系。阿瑤對赫德所做的事一無所知,赫德也不是由于受阿瑤愛情的激勵而努力為中國工作。赫德在中國的事業和赫德和阿瑤之間的情與性,完全是不搭界的兩條線。所以,從阿瑤與赫德的關系來寫赫德的事業,這種角度就不一定合適。
《赫德的情人》的單數章(1、3、5)是以赫德和阿瑤的私生子阿瑟的講述展開的,涉及更多赫德的私人生活與經歷。復數章(2、4、6)是以第三人稱的寫法描述的,更多是赫德在中國的事業。這樣寫的好處是從多方位的角度展示了赫德這個人,既有他的事業,又有他豐富的經歷和內心世界。
赫德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也是一個相當復雜的人物。正如作者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所說:“他在中國近代史上很復雜,傳統教科書把他妖魔化了,其實他是中國走向世界的有力推動者。從性格和經歷來看,他是一個獨裁者,但他所開創的中國海關,從制度到人員管理,一百年后的海關還在用。另外,他很多愁善感,很文青,北京第一支銅管樂隊就是他引進的;他廉潔,他把一生都給了中國,這個人身上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吸引了我。”(《新京報》,2011.6.2)我想這是作者寫這本小說的指導思想。我們就從這個思路來評論這本書。
赫德是“中國走向世界的有力推動者”。這個評價十分準確。中國的傳統文化保守、封閉到極端。雖然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中國被迫走向世界,但由于本身保守力量太大,往往是“進一步退兩步”。即使國內那些有點開放意識的人,如鬼子六,也毫無辦法。赫德在這時就以一個為清政府工作又得到信任的洋人身份起到了不可代替的作用。從洋人的角度說,他是希望中國開放的,從清政府官員的角度說,他又知道開放難在哪里。這樣,他就可以居中找到協調的方法,讓洋人和清政府都可以接受。小說描述了在派遣對外使團、處理中外糾紛上赫德騎墻的做法。這種騎墻,并不是滑頭,而是使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藝術。
赫德的一生最大的貢獻還是在海關上,這就是他在海關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使腐敗清政府下的海關可以有效地運行。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亮點,可惜書中對這一部分的描述太少。也許這一部分作為小說來寫不容易,但最起碼可以選幾件典型事件,通過一滴或幾滴水來反映太陽的光輝。寫赫德重點應寫這個內容。其他寫得不少,而這部分寫得太少,就有點本末倒置了。看完這本小說,我們難以知道赫德為中國海關做了什么,而且,這也正是許多讀這本小說的人想了解的。因此,讀了這本小說,我有點失望。
作者說,“他廉潔,他把一生都給了中國。”正好在讀這本書時讀了另一本邵義先生所寫的《過去的錢值多少錢》。這本書第五章中的第二節“歷史學中的例子”,專門講赫德花公家的錢太浪費,半年房租就花了五萬法郎,并列舉了赫德在中國海關貪污的證據和赫德的主要助手金登干在中國海關貪污的證據(原書第136-155頁)。我看是證據確實,赫德并不廉潔。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看。我們過去對許多歷史人物的評價是有錯誤的,今天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對一些人重新評價是需要的。但重新評價決不是一味說好,捧到天上。赫德畢竟不是白求恩,他到中國來不是為中國的事業獻身,而是成就自己的財富與功名。他做了一些好事,但也不會是廉政干部。那個時代,官員貪污受賄都是難免的。我們不能因為他不廉潔而否定他,但也不能為了肯定他,一定要違背事實說他廉潔。看來作者在這一點上考證還不夠。
趙柏田先生原來是寫散文的,我讀過他的歷史散文集《歷史碎影》和《帝國的迷津》,覺得寫得很好,也很喜歡讀。這是他的第一本小說。從全書來看,他讀了許多資料,也下了極大工夫。但我覺得作為小說,還是缺乏吸引力,文藝性、可讀性略差。最后講一點小事。書中寫到“臨睡前他抓過放在床頭李嘉圖的一本《政治經濟學》來看”(第13頁),錯了,李嘉圖的書是《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他并沒有寫過《政治經濟學》。雖然是小節,但李嘉圖這本書太有名了,書名不該寫錯。
赫德這個人極重要,大家又很不了解,用小說的形式來寫這個人很有意義。趙柏田先生開了一個好頭,希望以后有更多關于赫德的書,也希望以后趙先生有更多好小說問世。目標應該是高陽或唐浩明。
發表評論